世界音樂學習：海外藝遊回臺後之能樂線上與實體課程經驗分享
自 2021 年七月開始，我透過主要由美國、英國人於日本成立並營運的 Theatre Nohgaku，在線上正式向日本的老師開始學習傳統能樂，並在 2023 年初、由國藝會補助的海外藝遊行程中，於東京向四位老師短暫學習。本篇將簡要整理我從日本歸國後，持續學習的過程，包括與大島輝久、Richard Emmert、大村華由等三位老師的線上、實體課程，令我努力不懈的理由與學習上難以克服的困難之處之分享。
※關於我的國藝會海外藝遊行程「日本傳統藝能之傳承─能樂、雅樂之文化與樂器研習」，請參照補助成果資料。
大島輝久：「謡」線上課程
「謡」作為能樂中最重要的基礎元素，儘管我始終以器樂為主要學習目標，也不敢完全背棄唱詞上的訓練。儘管 Theatre Nohgaku 也提供大島衣恵、Richard Emmert 與 John Oglevee 等三位專業老師教授「謡」，一直以來我都主要和大島輝久老師學習這部分。
從 2021 年開始，在走完幾個著名、經典的「段」之後，我便開始學習「整齣」的劇本，藉此更了解一般能樂劇本的結構、如何銜接不同的「段」，同時也認識到更多不同的唱法。每堂課短短三十分鐘的上課過程中，面對全新的部分，老師會先要求我「逐句跟讀」，若是觀察我已經能掌握大部分，老師會請我自行嘗試整段，或者請我這邊靜音，和他一起唱一次整段（藉此能錄到老師自己整段的詮釋聲音）。
在面對某些歌詞的表達情緒有偏離時，老師會輔以故事內容以及角色背景解說，甚至也會提及部分的歷史知識，通常這部分都淺顯易懂，並且能迅速讓我理解改進的方向，這也是我認為大島老師厲害的地方 — — 用簡單的日文能和外國人直接解釋深厚的日本文化底蘊。
在一次又一次認識新謡本的路上，從剛開始需要聆聽多遍錄音來確認自己的理解是否有誤，到現在已經能盡量精簡上頭的筆記，並透過讀譜猜出大部分的唱法，可說是有顯著的進步。
直至今日，已經在大島老師的指導下走過完整的《敦盛》與《船辨慶》全本謡，現在正在練習《羽衣》。
Richard Emmert：「能管」與「太鼓」線上課程
回臺後和 Richard Emmert（エマート）老師的線上課程，剛開始基本延續在東京的模式：即太鼓和能管並重，然而我在東京時有購入《金春流太鼓全書》，裡面記載相當豐富、詳細的節奏解說以及使用說明，對照特定影音時，除了一些不確定的手勢等，我能大部分理解並自己研究出演奏方式。
然而相對來說，能管就比較沒辦法完全靠自己聽網路上的錄音自學，基本上一定需要同時閱讀「指法表」和類似樂譜本身的「唱歌」，因為同音偶爾會有多種按法，且音高本身眾多微分音，非常曖昧，甚至也難以分辨哪個是骨幹哪個是裝飾音，所以後來的線上課程我大多以能管為主、太鼓的少量問題為輔。
至於曲目，Emmert 老師也非常放心地讓我自由決定，能管部分除了頭幾次的〈中之舞〉、〈下端〉、〈出端〉是老師指定之外，我接下來直接跳到我有興趣的曲目，依序為快節奏的〈神舞〉、〈早笛〉等，現在則專注於中速但旋律極其深奧優美的〈神楽〉，老師在課程中主要會帶著指法走過一遍，但通常我已經自行大量預習過，所以比較多時間會放在修正一些微小的裝飾音和樂句演繹手法。若有需要，我也會請老師唱一遍「唱歌」，作為補充練習用。
太鼓則大多是跟著能管學習的曲目，主動詢問老師一些陌生的節奏型態，例如學到各個曲目自己獨特的「手」（即該曲目專用的節奏，例如「早笛ノ手」、「神楽ノ手」等）。但現階段礙於網路的延遲與音訊傳輸的限制，仍難以結合兩樣樂器的合奏練習，更是體現現場學習的不可替代性。
大村華由：「小鼓」實體課程
和大村老師在東京的課程即將結束之際，曾當面詢問過她是否願意線上教課，同時也提出我自己想要購買「塑膠」小鼓（出於預算與樂器維護考量）的意願，但老師此時卻提出一項令我喜出望外的提議：每兩、三個月她會自費來臺灣，指導我一堂小鼓的課程，而至今我們已於 2023 的五月底、九月初、十一月中實際運行了共三次。
深入瞭解大村老師自己的職涯安排與展望，才了解老師願意來定期臺灣指導，一方面當然也出於她本人的教育理想，以及想要推廣能樂至臺灣的期望，另一方面，老師的祖父大村武先生為日治時期在臺能樂師（舊宅現址為「大村武居酒屋西門店」），她希望和這塊土地持續維繫緣分，正好又在東京遇到前去求學的我，才促成這樣的緣分。
在臺灣面對面上課的過程基本與在東京的日子無異 — — 以練習樂譜上的內容為主 — — 只是我自己的選擇更加自由：猜測可能老師也認為我的基礎能力已經養成，可以決定接下來想修習的片段，所以都由我自己決定下一次上課的內容，譬如最近感興趣的曲目，或是已經學習過比較完整的「謡」的劇目等。近期練習的「段」包括「神舞」、「翔」，另外還有《船辨慶》的全本。
比較特別的是，每次的練習過程，我這邊和老師商量後都決定將一對一的私人課程開放給外人旁聽，以行推廣之用。在這邊也歡迎任何對能樂的練習過程有興趣的朋友聯繫我，日後有旁聽機會可以再私下通知各位。
此外，我也會協助老師安排和學校等單位的合作機會，譬如開設單次的工作坊等，這邊也要感謝王櫻芬老師的信任，讓我帶著大村老師一起在臺大音樂學研究所的「亞洲音樂文化」課堂上舉辦能樂的講座工作坊。
學習技巧
- 複習模式
我在每次課程結束的當天，一定會把過程中的影音資料整理妥當，剪接段落、編好標題並存入雲端、手機等不同載體，在各個時間點聆聽增加熟悉感，另外也會同時將可以文字化的資料文字化，方便未來快速複習之用。若有餘裕，我也會同步查找網路上同樣曲目的影音資源做儲存整理，並標示不同流派的演奏者。
- 自己研發快速、清楚的筆記方式
身為臺灣人，在日本能樂的學習過程上基本是孤獨的，我並沒有太多前輩的手寫「筆記」可以參考，故自始至終都是倚靠我自己「發明」的筆記方式，在理解並吸收。鼓的節奏比較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謡本」中的音高、節奏，我都花了非常多的時間歸納、整理出一套自己能在短時間內正確視譜、簡潔清晰的小筆記，算是我得力於長期學習世界各文化音樂的經驗。
- 其他參考書目
透過不同類別的書目，共同建構全盤的了解，從更高維度的視角一窺能樂的全貌，是我認為極其有效且必須的學習方式。透過各式各樣的簡介式的能樂書籍能簡要理解故事內容、角色分配、段落大綱，藉此推敲其氛圍與演奏詮釋方向。而記載節奏、演奏方法等的「正譜」就更不用說，不過不同的樂器之書籍之間，亦有相互輔佐之效，每每透過對照參考，總能得出驚喜的小結論。
欣賞與學習能樂的樂趣
- 極簡主義
室町時期的武士階級，在各種藝能行事上總強調「使用最少的元素象徵最大意涵」，不僅是在表演、舞台等層面上，樂器上也全然是如此：整體來說，能樂的音色種類極少，僅有歌者外加能管以及三樣鼓，其中，小鼓只有四種音色，大鼓甚至只有兩種（太鼓基本也只有開擊與悶擊兩種音色，但力度變化較為豐富）。但不同「手組（節奏型態）」卻能夠蘊含不同意義：速度上當然存在顯著差異，然而某些手組會給觀眾「高昂」的感覺、有些則是「沈穩」、「內斂」之感，雖然打擊的每一下力道、強度都差不多，卻能透過前後所銜接的不同手組，給觀眾帶來不同的註解。
- 拍子合與拍子不合
「拍子合」可以理解為「對著拍子演奏」，相對來說，「拍子不合」即無視現正運行中的節奏，以類似「散板」的方式呈現。
於我而言，能樂的美與深奧常體現在這些「拍子不合」的橋段。比如歌者以自由速度的方式演唱，鼓卻走在自己的節奏上；又比如鼓自己也可以把節奏演繹得自由，但能管卻能在此時吹在相對來說穩定的節奏上。另外，從「拍子合」轉為「拍子不合」的各種瞬間也十分迷人：在一個「段」即將結束，進入下一個「段」的轉換期（比方說一段精彩的演唱旋律後緊接一段舞），也很常會遇到「謡」逐漸轉為「拍子不合」，但鼓聲則順著節奏繼續打下去，迎接能管的旋律。不諳能樂表現手法的觀眾容易被這樣的轉換迷暈得措手不及，可這又何嘗不是能樂美麗之處？
- 歷史
日本的歷史故事滲透在他們外傳給世界的各式流行文化中，相信大部分的臺灣人也都不陌生。我自己特別在平安時代末期的源平合戰上感興趣，原因是從《巴》、《敦盛》到《八島》這些我比較熟悉的能樂劇本上，處處能看見這些歷史情節被描摹得唯妙唯俏，生動而細膩的情感使得我更想透過那個時代不同立場的「人」的角度來認識這些故事。
同時能樂也讓我重新認識某些中國文化。小時候最差的科目是國文，如果要談論國學知識，以我的能力來說幾乎是墊底的。但在學習過《西王母》、也在現場欣賞過一些中國相關故事背景的能樂例如観世流的《項羽》、金剛流的《昭君》後，反而讓我燃起對這些故事的更多好奇。
- 漢字
我的日文能力坦白講並不算好，以往學習日文時，碰到不熟悉的漢字，也總是只猜測其意而疏於記憶其音，導致我總逃避面對尤其是訓讀的漢字。然而在學習能樂後，這些漢字反而成了美麗的存在 — — 謡本中的各處都存在寫景物、寫人事的浮誇描寫，當中的漢字意涵更是把畫面感提升了好幾個檔次，也是在學習過一定的謡之後，我開始對這些原本害怕背不起讀音的漢字感到無比渴望，多希望在沒有羅馬拼音的協助下，看著謡本能唸出所有的讀音。
從《敦盛》歌詞中關鍵的「二月（如月）六日」延伸十二個和曆月份名稱，自《船辨慶》、《道成寺》中對密宗明王的召喚，延伸到佛教的種種專有名詞，再困難也總是背得起來。
困難集錦
- 專有名詞在不同角色上代表不同意義
好比同樣稱作「長地」，在小鼓和太鼓上是完全不同的節奏型態；又例如「ヲロシ」在能管演奏上，是強調各段落中獨特存在的該「樂句」本身，在太鼓上卻是某一個特定的節奏型態。對所有舞台上的角色都需要全盤了解才不會有理解上的困難或溝通失誤。
- 不同樂器起始拍不同
一直以來都很困擾於能樂的拍數，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身體習慣：大部分的唱、能管樂句、小鼓、太鼓都可以從第二拍開始進行，體感上比較直覺。然而某些特殊曲目中應用的「渡拍子」卻是讓能管從第一拍開始，其他人維持第二拍開始的體感；又，以大鼓的節奏型態來說，一直都是以第一拍開始比較直覺。在這樣聲響與身體直覺彼此之間不對應的狀態下，只能充分聆聽聲響，熟悉整體後才能慢慢適應各個樂器從不同拍開始演奏的這件事。
- 能拍點的暗示感來自各樂器都要重學
雖說三個鼓之間彼此演奏著各自的節奏型態，看似毫不相干，但聆聽能樂久了以後，才慢慢理解到其實每個樂器彼此之間仍存在一定的「暗示」，例如太鼓的「頭」具有很強的推進性（打在第八、第一拍），引導節奏進入下一小節（第二拍開始）。這些「暗示」一開始真的不容易抓到，老師也不會特別指導，只能在學過各個樂器之後，透過反覆的聆聽用身體記憶，在合奏實務上相當有幫助。
- 同樣旋律發展為快慢兩首曲目時，需要重新背誦與練習
戲曲中的板腔式，像是京劇的【西皮】或是歌仔戲的【七字調】都可見原板、慢板、快板等概念，本質都是透過速度變化，針對同樣的旋律做收縮或延展，而能樂也有類似的作法：從慢到快也有〈序之舞〉、〈中之舞〉、〈男舞〉、〈神舞〉等，都是同一組能管的「地」（四句一組的旋律）不停反覆而成，最大的差別在於速度的快慢。而難處在於，速度越慢則花會需要加的越多，甚至骨幹音也會衍生不小的改變，此時速度快的又幾乎像是另一首曲目般，旋律也有蠻大的變動。相比完全不同的兩首曲目，這樣有同有異的特質，在背誦、演奏上都存在一定的難度。
說也奇怪，每當我學完一個特別喜歡的曲子、一齣經典的劇目，自認為已經在短期間吸收過多的能樂而準備迎接身體的疲乏時，總能被我聽到一段新的吸引我的「段」，而翻找手邊又這麼剛好，有該「段」的劇本、譜或者多方不同來源的影音可以參考；又或者能透過其他的影視作品（例如動畫《平家物語》、《犬王》、電視劇《我家的故事》）等內容中提及的元素，從而讓我重新燃燒起來鑽研，原先擔憂的膩感都消失了。
短期內應該不會放棄研修能樂，甚至在 2023 年也自行辦過了幾場能樂的賞析講座，都是希望讓更多臺灣人能認識這個小眾樂種，下次拜訪日本也許能給自己準備一場不一樣的聆賞體驗。
